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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中凤:金银与火的淬炼 ——“蒙镶”传承之路 | 说非遗4

付萍 小荣说 2020-09-06

温榆河御码头

她还记得当时做九龙壁时,她被大蟒蛇追到香椿树上的梦,当时她把图设计出来后,正愁如何表现出龙刚劲的姿态,结果画完图纸就做了这个梦,梦醒来后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生于1955年的吴中凤,是北京非遗项目“北京蒙镶”第四代代表性传承人。


“当时錾这每一条龙,我的神经几近崩溃,就和演员入戏一样,进去就像出不来了。你怕蛇,做那龙的时候它是九种动物的结合体,蛇身、鱼鳞、虾眼,然后牛犄角、鹰爪等等,做每一个部件的时候,都要体会这个鹰爪的劲,怎样显现出它的力量。”


吴中凤自16岁起就专攻金属錾雕工艺,在这条近五十载的“金银与火”的蒙镶工艺传承之路上,她将她毕生的精力和心血,全部都浇筑在这份古老又厚重的手工艺上。


64岁的她,直到现在,但凡谈起从她手中诞生的,被评定为当代国宝级文物的巅峰代表作九龙壁时,言谈举止中,都是沉甸甸的自信与荣耀。


当时制作九龙壁,要在仅仅1毫米厚的金板上,錾雕出25毫米高、多层次并兼具立体效果的浮雕图案,正反两面要錾18条蛟龙,工艺的复杂和对技艺的要求外人简直不敢想象。


整个作品从创意、制作到完成,历时六载。创作经历中,她曾有4个月没有下楼,吃住都在楼上的工作间里,全身心的投入,就像她说的,她有时做着做着,感觉这些龙都活了。


当我在北京温榆河畔,找到“御码头”,在吴中凤建立的蒙镶金银器博物馆和工艺作坊,与她的访谈中,我看到和听到的,是她与这项“金银与火”的事业淬炼相伴的一生。

 

缘起 ——

家族匠心的熏陶,錾金工艺的学艺之路


家族环境的气息熏陶,耳濡目染的匠心传承,会给一个人定下一生的选择和基调。儿时的吴中凤家庭环境优渥,爷爷是珠宝商人,父亲会制作眼镜,是德艺双馨的手工艺人,整个家族经营着好几家眼镜店。


1952左右,为躲避战乱,在父亲的带领下,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,住进了环境优美的独幢四合院,在吴中凤眼里,父亲手工艺高超,做生意口碑好,诚信厚德,她一直将父亲作为榜样。然而,1966年文化大革命打破了美好的一切,父亲经不住文革批斗撒手人寰,全家陷入举步维艰的生存困境,吴中凤时年11岁。


由奢入俭难,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打倒她的意志,跌落谷底的生活落差,反而让她更加懂得对身边帮助的人心怀感恩,并力图回报。


读四年级的她有时会经常帮助母亲一起扫大街,分担母亲肩头的重担。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,没有因为她的“成分不好”而另眼看待,相反的是,她积极活跃,多才多艺,深受周围人喜欢。


有时命运和时机都在冥冥之中已经注定,中学毕业的第一批分配是去医院,第二批是化工厂,第三批是重型机械厂,她都擦肩而过,直到第四批工艺厂,才轮到吴中凤。


“我记得是1971年的12月我去报到的,被招收后,人生就真正开始走入社会。”吴中凤回忆到,“当时就是所有搞工艺的,都陆陆续续地合并在一起,我们厂中,北京铜品厂相当于是主流。”


吴中凤说的北京铜品厂的前身,就是专门从事北京蒙镶工艺的“荣和铜佛铺”,这个铺子就是北京蒙镶的发源之地。


时间追溯到1862年(清同治年间),当时在京的錾铜艺人与清宫造办处的工匠们初创了“荣和铜佛铺”。铺址在雍和宫附近,专门制作寺庙佛像和宗教法器,也为宫廷制作精美的金银礼乐仪仗器皿。


新中国成立后,通过公私合营的方式组建成立北京市铜品厂。相继承接了大会堂国徽、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、军事博物馆军徽、民族文化宫铜錾花镶嵌装饰大门等国家大型重点建筑装饰工程项目。

蒙镶錾活

工厂里的活分下来需要师傅先出设计图,然后把图分解,分配给底下的徒弟去做,造型、镏金、花丝或焊活,各司其职。


吴中凤进厂的第一个师傅是赵秀英,“她在我一生里是我的启蒙老师,这个师傅最早教给我什么呢?就是錾活,就像我做九龙壁,动物特别生动,在一个薄片上阴点阳錾,她就训练我挑我的毛病,不成不成,就没有成的时候,也正是这样,让我在底子上打好了基础。”


在记忆的长河中,吴中凤对学艺之路追根溯源,如果说第一个师傅教会了她錾活的灵魂,找到了对蒙镶工艺活灵活现的创新手法的表达,那么第二个师傅宋智礼,更多的是写实,强调规矩方圆的现实表现形式。


康文生,是吴中凤最后的师傅,主营设计的康师傅让吴中凤学会统领全局,让她灵活掌握了对设计的作品进行整体和局部的拆解和工作分配。


学艺的八年时间里,吴中凤的金属錾雕工艺水平持续精进,已经能够独立出色的完成整个工艺作品。分配到手里的活比别人都更高效、更高质的提前交工。


对学艺生涯的回忆,她对遇到的三位师傅的“传帮带”充满感激,是他们奠定了她一生的蒙镶手艺创作的基石。她感叹到,“我觉得人生实际是有惯性的,从命运里边有它的宿命,然后它是按照这个夙愿,冥冥之中,就给你这么设计和安排了。”

 


传承 ——

时代变迁的遗失与迷茫,找寻蒙镶技艺的痕迹和真谛


改革开放的号角一吹响,社会突然旧貌换新颜。时代的发展和市场需求迭代,以及新技术的植入,传统文化和传统手工工艺遭受巨大冲击,渐渐濒危遗失。为生计所迫,无论老少,工厂的手工艺人都面临着时代的困境和人生道路的艰难抉择。


“改革开放后北京已经开始搞旅游了,金子银子,国家不供给了,企业自负盈亏。那个时候影视界出来了,北京到处建楼;市场经济繁荣了,我们就搞研发,做金牌、奖杯,还有大楼里边楼梯的铜扶手,铜的门窗,所有都是用金属来做这些,以往传统的东西彻底的,一点点都快没了......”


吴中凤眼看着蒙镶的金属錾雕工艺渐渐消失,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毫无对策。厂里为了生存,为适应时代所需,原材料的金银替换成了金属,加入了机器,批量生产,毫无手工工艺的精美立体感,更别提文化内涵了。


以前是皇家宫廷的金银器皿,国家外贸交流的贵重礼器,佛教法器,现在沦落为制作楼梯扶手,门窗部件和铜的火锅——


仅仅一朝之间,所有的东西像改头换面。吴中凤沉重的反思这一切,她看着手头的麒麟送子盘、八仙盘,都是在去工艺美校前在师傅底下学艺做的,多么活灵活现啊。


八年来的学习,康师傅一点点授予她的图纸,凤凰、龙的设计草图,她对蒙镶传统技艺的没落和消失感到扼腕叹息,这些在学艺岁月里攒起来的图纸可是蒙镶工艺血脉的延续啊,有那么一瞬,她似乎突然顿悟到什么。


“后来我就定位自己,我发愿,我要找到蒙镶。”时代和需求的在变化,可是新科技永远代替不了手工工艺的灵魂和温热的气息。吴中凤决心继续学习精进,找老师学美术,学绘画,凭借出色的手工工艺,1985年,她终于进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装饰绘画班学习。


进入中央美院后,吴中凤像是进入了一个新世界,时值花样年华的她为了潜心学习和搜寻蒙镶的痕迹,她将自己的长发剪去,给自己剃了个男生头,“不管是去图书馆还是班里,我不希望任何人关注我,我埋着头学习,埋着头寻找蒙镶的痕迹。但是我一直找不找,找不着。”

铜深龙出海盘

吴中凤的诉说中透着些许时代沧桑的无奈,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学习虽然让她眼界开阔,让她对文化艺术的认知升维,对艺术和工艺的多元创作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

但是,她同时深刻的意识到,艺术的殿堂里,搞艺术的人何其多,而真正从事蒙镶技艺的,却没有人,于是她第二次发愿,“一定要把蒙镶整明白”。


学成归来之后,吴中凤调整了自己的方向,她拾起了久违的蒙镶技艺,用她学到的绘画艺术与蒙镶手工艺结合。她做出了敦煌舞女的浮雕作品,用金属盘子去錾,去体现线刻的工艺,浮雕工艺和阴錾,用手工的痕迹展现一道一道的工艺流程。


同时,有了更高认知的她开始寻找追寻蒙镶文化的源头,梳理蒙镶的文化。


“蒙镶所走的路线我就想了解,我从央美学院出来就想去考察了。历史上的蒙镶与丝绸之路上的国与国的文明交融密切相关,然后,在民族融合中,随着少数民族政权在北京的建立,汉族的金银器工艺与信奉佛教密宗的蒙、藏、满、维吾尔民族的金属工艺结合,确立了北京蒙镶特有的风格。”


“这些东西你回过头来一看,中国文化对外来文化有着很强的包容和吸纳性,我们相互学习、融合创新,改造成自己的,自己的现在又可能走出世界。”


我问她,“您信仰宗教吗?”“我不信宗教,我觉得这是人的天性,就是与生俱来的。就像在后来的人生感悟里边,可以自然而然的去这么选择,你或许达到一种状态,你都不知道你是谁,就是纯粹的想在人生中做应该做的,争取留下些好的痕迹,然后生命可能就耗尽了,就是这样的过程


她的回答淡然却又笃定,我心里默然,这就是匠人精神吧,就像她描述的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。

 

坚守 ——

蒙镶传承的现状,一位老手工艺人的忧虑


蒙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,在代际的传承和维系中,其濒危状态与其他的非遗项目相比,存续处境更为堪忧。


一方面,蒙镶的原材料就是金和银,价值之高使其在传承上单靠传承人的一己之力实在难以支撑。其次在于蒙镶所承载的文化和技艺的深厚。蒙镶在形成自己的品牌之前,就是历史上国家外交或是皇家宫廷使用的金银礼器,除了高段位的金银器文化,还涉及到宗教题材的佛教文化。


如此一来,原材料的高价值加上文化的高价值傍身,就要求传承蒙镶的手工艺人必须有极高的技艺水平,在长年累月的手艺打磨中,对文化的感悟里,才能够将蒙镶的味道,蒙镶的灵魂展现出来。


蒙镶技艺的“高段位”,奢华厚重,价值不菲,可正是这样的特点,让蒙镶在新时代的传承和延续发展上存在致命的弱点。个体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,就拿九龙壁来说,如果不是在传承人们的因缘际会的努力和配合中,就不会诞生出这样的国宝级文物。


1988年初,原北京金属工艺品的师傅不甘心蒙镶就此陨落,他们提出制作錾金镶宝九龙壁的计划,不幸的是该项目在协商落实的过程中困难重重,而老师傅们始终未能释怀。


后来在吴中凤了解到情况后,感动还依然有人愿意为蒙镶而努力。于是她毅然准备带头恢复制作九龙壁。可是资金缺乏、人手不足依然困扰着他们,不过,终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,丹东一家公司表示愿意提供项目的启动资金,吴中凤多次与对方协商后,终于使资金问题得到解决。


九龙壁整个作品共錾有136条龙,翻江倒海,造型各异,腾云驾雾跃于波涛之上。“蒙镶工艺最难的部分就是焊活。”吴中凤解释到,九龙壁最薄的地方你拿针一扎就破了,料特别薄,在最后焊接的过程中,高达2000摄氏度的烘烤,要是火候掌握稍有不慎,2000多个日夜的辛劳就功亏一篑。


等于说有时候有了资金也不一定能顺利的完成项目,因为在创作、设计与制作的工程中,还需要手艺人坚定的信仰、定力和无畏精神,些许瑕疵或意外,就会导致蒙镶作品创制失败。

蒙镶博物馆馆藏品

岁月催人老,或许后继无人的困境是大部分非遗都面临的境况。继九龙壁制作后,她愈发坚定自己蒙镶传承的信仰。她多次到全国各地收集、挖掘、整理有关资料,找寻蒙镶手工艺师傅,梳理历史的传承谱系,可是收效甚微。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她开始倾向于制作蒙镶的宗教题材的创作,为此特意去西藏进行研究。


北京蒙镶入选市级非遗名录是2007年,在儿子和他同学的帮助下他们将这份传统手工艺申报成功。2009年,吴中凤被命名为这项非遗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,随后,在北京温榆河畔“御码头”建立蒙镶金银器博物馆。


她带着我参观,玻璃柜的橱窗里是多年来,她为国家各博物馆、各宗教机构以及私人订制的蒙镶手工艺品。她一一介绍着,如数家珍,凝聚了佛教文化与金银器文化的每件蒙镶作品,都映衬着其时代的历史背景、精神信仰和文化的传承。


馆藏室的隔壁就是吴中凤和弟子们的工艺作坊,在工作台的旁边,是蒙镶制作的金属錾雕工具,马鞍子、撬棍、錾子、铁锤,其中錾子就有数百种之多。


作为蒙镶工艺的传承人,吴中凤和弟子们目前多承接博物馆文物修复、仿制、复制;佛教法器,礼仪器皿的制作;各类蒙镶品工艺的设计和订制。

吴中凤徒弟

谈到未来蒙镶的传承和血脉文化的延续上,她眉头紧锁,露出忧虑的神情。“我现在做的活,只接那些能培养人的,我已经没有多大精力了。蒙镶和其他的非遗项目不一样,原材料就是金和银,非遗的资助也是有限的,工匠的工作是孤独的,它是一种坚守或者发自内心的信仰,年轻人也很少有人愿意干这个。”


非遗传承人的身份看似光鲜,可本质上手艺人们或许希望能潜心的精进手工技艺,如果要求年迈的他们去经营个人企业,承担地租、管理人员、对接商业业务,或是培训教学,要求他们具有教学能力,还是有些强人所难。


“他们也有请我去开课的,教一个班的孩子,我已经没有心力了,讲文化的东西我可以几天把蒙镶文化和历史讲透了,可是蒙镶的手工工艺是需要实实在在的去操练的,没有二十年的磨练,未必能出来整个作品。”


虽她说精力有限,不能开班授课,令我油然钦佩的是,她倾注心血,已经撰写并整理出了蒙镶手工工艺的完整体系的书稿,里面有蒙镶的文化、起源,派系、题材,工艺特点、制作手法等等,内容全面。


我们站在蒙镶博物馆门口凭栏眺望,三月开春,温榆河部分河床坦露,坡岸上青草发芽,远处杨柳依依。


“到夏天时,满眼都是亭亭的荷花碧叶,那里本来还有一个小船。”她心情开阔起来,继续说到,“国家是这份工艺最好的归处,国家应该把丢失了几十年的金银器工艺找回来,做一个专题,成体系的保护起来。”


下台阶,步履缓慢,清风拂吹,她整理她额前的头发——额上的皱纹,是岁月的沟壑,鬓角的白发,是她与蒙镶淬炼相伴的一生。


— End 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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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小荣工作室

文旅产业研究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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